接着前文说（香料笔记：没药、圣膏油与零之使徒），许多资深的香友都知道，在古代东方的嗅觉体系中，适合单独熏烧香料实际上非常少。就算是以“四大名香”著称的沉、檀、龙、麝，也只有沉檀单烧是成立的。龙脑和麝香，在绝大部分场景下都是混合熏烧。另一部分细贵的香材，比如苏合、安息、金颜，《香谱》都明确指出“单沸不甚香”。而极度稀缺的龙涎香，更是只作为“佐使”来应用，“调和诸香，收敛脑麝香气”。
另一部分在典籍中单烧的香料，比如都梁、降真香，它们并不是单烧的气味更好，而是混杂了宗教因素。像浴佛节的五色水中、香附子、安息香，平时都是不单烧的。降真香在合香中常见，但只有在道教大醮中，才单烧引神。
因此在我们试图做一支关于没药的香的时候，有一个现实问题是要解决的——没药是重要的香材，也是古老的药物，可单烧的时候，它的味道丰富，却不好闻。实际上，古人也是这样认为的。
我们先聊西方，上一篇说过，没药是圣膏油的主材料，那圣膏油是什么做的呢？《出埃及记》30:22-32耶和华晓谕摩西说：“你要取上品的香料，就是流质的没药五百舍客勒，香肉桂一半，就是二百五十舍客勒，菖蒲二百五十舍客勒，桂皮五百舍客勒，都按着圣所的平，又取橄榄油一欣，按做香之法，调和做成圣膏油。
中东地区同样有着悠久的用香传统，《圣经》中圣膏油的制法实际也是个复方。其中没药是主要与死亡和耶稣有关的香料，尼哥底母等人预备埋葬主耶稣的身体时就用了没药。《约翰福音》19:39-40说：又有尼哥底母，就是先前夜里去见耶稣的，带着没药和沉香约有一百斤前来。他们就照犹太人殡葬的规矩，把耶稣的身体用细麻布加上香料裹好了。这个故事里，没药是用于仪式，主要取的是形而上的作用。未来流传的圣膏油，则更像是兼顾了仪式感与嗅觉体验的东西。芳香的肉桂，寓意耶稣之死使人们得到力量。桂皮祛除昆虫和鼠蚁……而整个油膏，寓意这死亡、苦难和重生。
在对没药药性的认知上，东西方倒是差不多，西方（包括中东）主要用它止痛和治疗外伤，这在前文已经提过。年的某期《亚太传统医药》上发表的《没药应用本草名物考证》中，总结了传统中医的没药用法。磕损、折伤坠马、破血止痛……和西方一样，中医用没药主要也是疗伤的，只是在炮制和适应症方面比西方更为复杂。
只是东方世界并未与闪族宗教一样，将没药与死亡或者神圣的复苏相联系，更多着眼于香药本身的性质。这也很自然，儒释道三位一体的文化堡垒只会根据自身的形而上需要选取吸收一部分外来内容，但宗教的整体渗透却难上加难。无论是未来耶稣会来华所奉行的“利玛窦规则”，还是已经鲜少被人提及的“红色传教士”，实际上都体现出这种艰难。
当然，这都是题外话了。我们言归正传，东方世界在应用没药的时候，也尝试了用不同的炮制方法。其中一些，恐怕是现代人无法接受的。譬如《苏沈良方》记载：“没药三分已前，入物用童便五升，无灰酒二升，银器内熬令厚。”……当然，肯能也是我对古法的信仰不够虔诚吧，但我觉得其他炮制方法正常多了。比较靠谱的办法是用酒，以热酒调和以后，没药是可以直接服用的。另外的这比如油炒，《保元》记载：“入砂锅内微火炒，出烟，研细；置箬内，放瓦上炭火炙去油为末。”；清代《玉楸》记载：“炒干研用。”；《傅青主》记载：“灯心炒去油。”
从制香的角度看，用酒泡，或是利用炒制的高温，直接的目的都是去掉没药中的杂质或者杂味。当然高温带来的变化可能更大一点，而酒则倾向于是气味更柔顺，方便与其它香材融合。我们在这次没药香制作的过程中，也想了不少办法，试图让没药的气味不那么突兀或者说“不舒适”——其实本来可以不用那么麻烦，古代文明已经把路都走过了，做合香是最方便的，既有传承，又好闻……
但我们的想法是，细贵调和系列一直以来所追求的就是直接的嗅觉体验，是“求其本味”，如果用大复方，当然不需要自己再思考什么，但品香的人却因此需要从气味的涡流中自己去捕捉和辨认没药的气味，这和初衷就相违背了。我们需要的，不正是更多人能对传统合香有基础的、成体系的认知么？
因此在平衡“气味体验”和“气味真实”的时候，调香师最终选择了用最简单纯粹的气味去铺底——只有沉香，它温和内敛，不争不抢，最适合构筑气味的台基。而炮制过的没药，在沉香所构成的中调基底上，展示自己的复杂。与乳香不同的凉味、和安息香类似的酸甜、独属于它自身的苦味……在高温区，还有某种炙烤红薯或者“烧蘑菇”的温暖气调。如果说沉香的气味是清澈的湖面，那没药本身，就是浑浊的乱流，其中夹杂这花瓣，也夹杂着枯草和落叶。尘世纷繁，在此烟中。古代世界那些关于没药的隐喻，或许在很大程度上也和它的气味有关。
在复杂和厚重的气息中，人们能品出纷繁百味，有苦有甜。如果说乳香的气调带有某种‘“神圣”感，适合敬献给神，那没药会更适合“另一种祭祀”，它不仅仅是关于“最高神”，而是对死亡所代表的永恒宁静与人类在漫长历史中所经历的苦难所具有的崇敬。
我还看过另一个说法，说三博士献给耶稣的三件礼物，*金代表了他犹太人王者的尊贵身份，是献给王者的；乳香代表了上帝之子的身份，先献给圣者的。只有没药，不是献给耶稣的。三博士回到东方以后，希律王在伯利恒大肆搜捕新生儿。因为犹太人的圣王已经降生，他要将所有威胁统治的因素扼杀在摇篮里，伯利恒有数百名新生儿被杀死，而耶稣被藏在马槽中躲过一劫。
没药代表了死亡和牺牲，三博士用它来预示。那些被搜捕抓住的孩子，实际上是最初的使徒，他们的牺牲，给了统治者暂时的安全感，也给了犹太人教团成长的机会。
而没药，献给这些“零之使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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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门苏星河
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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