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耿占春，年生，文学批评家。现居开封、大理。河南大学教授，大理大学中国文艺评论基地教授。出版有《隐喻》、《失去象征的世界》等，获第七届华语传媒奖批评家奖，第四届中国优秀批评家奖等。
作为一种意义实践的诗歌
——胡弦的诗札记
（下）
耿占春
3
胡弦的诗将一种特别现代的智识、惊异与怀疑，展现在一个更微妙的层面。怀疑论已成为理性的标志，而诗则一再地重启某些富有意义的瞬间。诗是惊异感的世俗形式，或属于宗教体验的美学方式。在日常与奇迹之间，存在着不可言说的、不可思议的论域。在意义的瞬间闪烁里，胡弦保持着对怀疑论思想的认可，却仍然愿意首肯世界。在一切现象的并置或交织的意义上，胡弦的诗仍然乐于使用某些象征符号或圣言，似乎诗歌与前现代的宗教语言有着某种亲和性。胡弦的诗，作为一种进行中的总体建构而言，存在着对人类经验的连续性理解，先民创造的神秘符号依然处在未完成的精神进程中——
一个个方框，是我们在宇宙中
最早的殖民地。
———浩瀚曾让人不知所措，但在方框中，
它们有边界，有情感，近得
可以从中采集呼吸。
———阐释一种完成：神秘、
不羁的远方，纳入了我们的心智范畴：
……
对于死，它们负责不死；
对于生，它们负责穿越和无休止的欢乐。它们
已洞悉了天空的有限性，以及
在其中生长的、迥异的东西，
……
是我们熟知的疼痛。
———我们已用它培养出了智者。
（《在南阳汉画像馆观天象图》）
对汉画像艺术的阐释在胡弦这里就是对诗艺的想象。在先民的宗教生活中，人们集体地参与奇异经验。这种经验在宗教生活中趋向于规范或仪式化。而在艺术经验中，共同体及其仪式化消失了，增加了个人体验的真切性与智力的孤独感。因此他说，“学习倾听，因为/对于神，这是必要的，它们要更多地/依赖别人的祈祷和呼唤生存。”（《在南阳汉画像馆观天象图》）在现代社会，一个人还会在先民的宗教-艺术创造物中感到“神秘”，在关于生与死的信仰消失之后，我们仍然会迷恋在艺术中转化这份宗教遗产，或许我们仍然是它美学意义上的合法继承人。就像他在《后主》一诗中所说，“他喜欢旧句子中别人不曾察觉的意义”，“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在说：美哦，让人耽留的美，总是美如虚构！”美学兴趣对现代思想而言是基础性的。艺术的感性动力囊括了生命的内在经验。在这个基础上，一个更完整的对人性的表达在社会生活中转化为一种潜能，个人内在性的深度亦被转化为自由的无限可能性。
图为南阳汉画四神天象图之苍龙星象图。
一面是生命与死亡，一面是艺术、诗和美学现象，“是我们熟知的疼痛”孕育了智者-诗人。他们通过艺术创造将“神秘、不羁的远方，纳入了我们的心智范畴”，它是虚构也是对“永恒惊异”的表达。在我们对事物-现象感到惊异的时刻，所发生的正是对意义的体验，是事物的背景或“因果”变得瞬间清晰起来的时刻，是内在秩序或意义脉络的呈现。在这样的时刻，人恍然瞥见在那一事物-现象中运行着更深邃的宇宙力量。
在此意义上，胡弦的诗是一种与物性相关的思想实验。物性有着自身的隐喻与转义，因而对物性的探究成为一种意义实践。几乎是任何一种事物，诸如“雪是最大的迷宫”，“雪并不单调，因为白包含的总是多于想象”（《后主》）；诸如《琥珀里的昆虫》，“几乎不可见，缓缓移动并把这/漫长的静止理解为一个瞬间”；或《石像》和“广场上的寂静”中“那无意识的真理”；或是一只《猫》：“它是这样的存在：不可解。/它是这样的语言：经过，带着沉默，/当你想写下它时，它就消失了”。或许这一切都可能是戴着《面具》的“人”，“这个深谙面具秘密的物种，仿佛/着了魔，并听到了冥冥中传来的召唤”。这种着魔般的惊异感曾经是人类最为珍视的经验。被某种事态所感动，与某种现象发生内心的感应，是人类早期思想的珍贵体验。它是人类情感与价值的丰富资源。随后心智活动与宗教神学思想的分道扬镳，认知行为进入了理性化过程。这固然对人类社会 治伦理构想及其制度建构是有益的，但对个人内在生命来说，却意味着思想的自我削弱与丧失感性动力的过程。
如胡弦在长诗《蝴蝶》所说，“所有瞬间，靠一种/意义不明的瞬间延续”，惊异感从宗教体验转向诗学的表达，这一“意义不明”的体验唯有诗学空间能够容纳而不丧失其对生命的慰藉。在现代社会理性化的进程中，诗学方式也是唯一让世界复魅而不伤害 治伦理的行为。在胡弦看来，“逻辑学、神学、注解学”，意味着某种“无法驯服的痛苦，早衰的爱……”，而令人惊异之物仍未得到阐释：“只有蝴蝶是独立的存在”（《蝴蝶》），胡弦的诗瞩目的是感知层面未确定的意义，并将其置于怀疑论的语境中，二者之间的惊异感受也被“纳入了我们的心智范畴”。另一首《蝴蝶》如此写道：
颤抖的光线簇拥，蝴蝶
从一个深深的地方
浮向明亮的表面：
———一件古老、受罪的遗物，
穿过草丛、藤蔓、痉挛、
非理性……把折痕
一次次抛给空气，使其从茫然中
恢复思考的能力。
在直观感受中，蝴蝶及其翅膀“繁密的花纹”透露出的是一种神智活动，感性直观地暗示一种创造者，然而人的心智又在对抗一个创造者的概念，那是理性不能接受的观念。是蝴蝶这不可思议之物从幽暗浮上“明亮的表面”，也是人的心智范畴在令人惊异的非理性和思考能力之间转换；“古老受罪的遗物”是蝴蝶，也是理性主义语境中人内在的灵性感受。“当它重新打开，里面是空的，/没有任何我们想要的东西。”诗歌是怀疑论的，又是信念论的：“———那是一次次重新/飞临的蝴蝶，仿佛/于回声外的虚无中获得过另外的一生”。惊异感是对某种“总体背景”瞬间显现的体验，事物令人费解的“统一性”总是出现在惊异的时刻。
诗唤醒一种“惊异”，在普通事物中透视出深邃的无意识背景，它是对物性的宇宙论背景的洞见，也是对“当下现在”的“总体意识”。“适用于一生的，必然有悖于某个偶然的事件……”，关于夹在书里的一片枯叶，诗人写道：
———熟谙沉默的本质，像一座
纸质博物馆里最后的事，它依赖
所有失败的经验活下来，心中
残存的片段，在连缀生活的片面性，以及
某个存在、却始终无法被讲述的整体。
（《夹在书里的一片树叶》）
有如一片枯叶，现代社会的思想方式意味着事物的“去情境化”，隐去其整体背景，聚焦于事物的偶然、孤立、无价值，在对象的绝对单一性上，勾画出片段化的事物-生活。而在胡弦的诗中，这个背景作为一种难以再现的疑惑又闪现在每一存在物之中，带来意识的惊异感、喜悦感或相反，带来某种不安。“惊异”可以同美妙、好奇、神秘、陌生感一同出现，它并不一定象征着异己或优越的力量。现代体验中的惊异也不一定会揭示超验性的存在，但却会暗示它的缺失。
作为美学对象的令人惊异之物，并不是某个确定的经验范畴或符号体系的一部分。带来惊异感的对象通常越出既有范畴，不止是蝴蝶，如顽石这样的无用之物也会转化为意义或无意义的符号。水底的卵石“为阴影般的存在创造出轮廓”，恍如“自我的副本”，“无用的现状/隐身谎言般寂静的内核”，如“因耽于幻想而消失的事物”。（《卵石记》）关于卵石的论述有如对物性的一种考据，在胡弦这里，似乎诗的隐喻变成了一种求知方法，他在《卵石考》中写道：“———那是关于黑暗的/另一个版本：一种有无限耐心的恶”,在流水的抚摸里“你在不断失去，先是棱角，接着是/日渐顺从、光滑的躯体。/如同品味快感，如同/在对毁灭不紧不慢的玩味中已建立起/某种乐趣，从你体表/滑过的喧响，一直在留意/你内部更深、更隐秘的东西。直到你变得很小……”一种物性可以被赋予心理属性，也能赋予社会学属性，但都处在非确然性之中。“缓缓沉落中，无用之物/才是超现实的———它收留了故事的/一部分痛感，以之维系/我们生活中多出的那部分。”（《顽石》）蝴蝶或卵石，它在一个交换价值的世界是不可名状的，沉寂的或剩余的，诗歌是它恰当的与合法的呈现方式。通过诗歌，事物的陌异性或惊异体验也得以散布到其他文化形式中，成为当代文化的构成要素之一。
长诗《沉香》的题记是对一种人们所着魔的物性的描述：“一缕香息，解开过你五脏内最细小的死结。”而这种在“一粒微火”散发的物性隐含着一种普遍的价值：“据说安息香能摄取万物的灵*，据说/宗教、爱情，人伦，是另一种香气。”诗人描述着一种虚幻与实体、意识与物性的相互转化：“当火在它体内追逐，是时间在逃亡。/……又在微风/突然变动的念头中散开，隐于无形，让香气/进入更加隐秘的范畴。”感知并不仅指向事物，感知亦指向意念自身及其物质不可理解的在场。意念总是随物性的感应而起，从相反的方向观察，意识也是经验难以言明的基础。
对感受力的推崇，对内在感知的注重，现代诗作为一种新的浪漫主义或匿名的宗教实践，将内在的灵性赋予体验。对胡弦来说，一种物性总能让他进入世界的玄想：“所有秩序都是失败的魔法，/总会派生出另外的东西。/痛苦能变成什么？”（《沉香》）事物总有超额的意义，超出使用范畴的思想功能：“说到底，酷烈的香气更接近/梦的本质。当你成了一块木头你才知道：/相信气味胜过相信传奇。”（《沉香》）对胡弦而言，在功利主义视野之外，探究物性就是书写物质的传奇。每一事物都是一首未经书写的诗——
携带着
遥远的时刻、场景，和多重身份。
———那是一些更古老的夜晚，房间深处，
大香炉内的沉香在慢慢燃烧，江山在焚毁
（《沉香》）
通常事物只是在它的功效里被注意，而不是因为现象本身被
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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